两年前,父亲又开始吃粥了。
粥这东西不比烟和酒,养身不伤身,济事不误事,可父亲硬是“戒”了它16年。
事前我们谁也不知他对粥抱有这么大的反感。只记得1982年他到大姐家做了两天客后,回来说:他在家都不吃粥了,出门做客倒要我忆苦思甜来。满脸的不高兴。大姐这才知道父亲欢欢喜喜去,闷闷不乐回的原因。
其实这也不能怪大姐。大姐是工厂人,对早餐随便惯了。父亲去时,正是稀粥大行其道的夏天,早餐就以绿豆稀粥对付了,尽管还加了白莲、小米,父亲却以“太早,吃不下”搪塞,硬是一口没吃。住了两天后,父亲左一个借口,右一个理由要往回奔,一回家就露出了“本来面目”,搞得专门请假送他回来的大姐很不自在。为了给大姐解围,我还特意请出陆游的《食粥诗》来说明大姐决无怠慢的意思。
父亲是个直性子,他发了牢骚又反转来安慰大姐说他没有责怪她,只说他这辈子吃粥吃厌了,现在不说吃,看见它就反胃,就想起过去的苦日子。
对父亲这辈人来说,不说他们苦难的童年,就说60年代初的那场举国大饥馑,回忆起来,至今犹有余酸。那时,城乡流传着“吃四两,晒太阳;吃半斤,谈谈心”的民谣。每天仅4两的定量粮食,不仅吃饭纯属痴梦,连喝纯米粥也是奢望,必得搀入多倍的萝卜缨子白菜帮,熬成稀里咣当的粥汤,才敢哄肚皮。有一首顺口溜单道那粥的内容前无所有:“早上稀稀薄,中午薄薄稀,晚上睡不着。被窝尚未暖,尿壶已经满。这边拿去倒,那边急着要;要都来不及,床上大片湿!”我虽然没有喝过这么“稀稀薄”、“薄薄稀”的粥,但吃了粥“晚上睡不着”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。那是60年代末、70年代初,正是我家人多力少的时候,虽然“到处莺歌燕舞”,但分到的粮食大多不够吃半年。一到冬天,我家一日两餐,10口人就吃半升米和半升红薯米煮的粥,躺在床上,肚子里咕咕叫的革命热潮把睡意赶得无影无踪。父亲是个乐观主义者,他读过3年私塾,吃完粥,抹抹嘴,他就给我们背诵起《戒庵老人漫笔》中的《煮粥诗》:“煮饭何如煮粥强,好同儿女熟商量。一升可作三升用,两日堪为六日粮。有客只须添水火,无钱不必问羹汤。莫言淡薄少滋味,淡薄之中滋味长。”其实,谁都知道“煮饭何如煮粥强”,无非是量入为出的盘算,无可奈何的自欺而已。而“淡薄之中滋味长”,也是国家积弱,人民积贫的苦果。正是有些人沉醉于这“滋味长”,才有意无意让贫穷、萧条、羸弱与社会主义攀了亲,让富裕、繁荣、强盛与资本主义结了伙,难以使社会主义产生强磁场般的吸引力和凝聚力。我也不只一次听父亲说过:什么时候,我们才不再吃粥?
不吃粥的日子到80年代就来到了。这时,生产责任制在农村普遍实施。父亲带领全家一边承包了几亩鱼塘,一边开起了砖瓦厂,当年就还掉了生产队的超支款,还有了几百元的存款。尔后,生活日渐红火,父亲不但不用吃粥了,而且开始讲究菜的好丑来。然而也怪,日子好起来,父亲反倒有了多种疾病:胆囊炎、肾炎、胃炎……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纷纷撑起门面和走上工作岗位,父亲在他70岁那年正式宣布“退休”和母亲一起种花养草,颐养天年。
父亲开戒食粥是受一个老中医的开导。重新认识粥的父亲,怀着对生活的美好向往,经过一番理智思考,终于与自己立下的戒律公开决裂,并且渐入佳境,津津乐道。用父亲的话说,他食粥不是对粥的怀念,而是“开发利用”。于是,细火砂锅里,熬出白米粥、小米粥、花生粥、栗子粥、玉竹粥,五花八门,清香满屋。
去年我回家过春节,见76岁的父亲鹤发童颜,精神焕发,正在埋头吃桂圆莲子粥,我故意揶揄他:“您又在忆苦思甜了?”父亲爽朗一笑,要我再背一遍陆游的《食粥诗》,我说我不吃粥,早忘了,父亲就朗声诵道:“世人个个学长年,不晤长年在目前,我得宛丘平易法,又将食粥致神仙。”背完,哈哈震天。